校园文化

麦子是个硬道理

2016-06-12 来源:党委宣传部 浏览量:

     

    城市的早晨,有布谷鸟的叫声清澈入耳。太阳依旧缓步慢行,天地间有短暂的静默,很快就恢复了敏锐的躁动,记忆储存的密钥瞬间激活。这声音太熟悉了,这是我们老家麦子熟了的声音。夏初,时日一到,布谷一声一声地划过天际,催着乡下人磨镰、烙馍、捣香秦椒(一种佐餐食物,多用杏仁、辣椒、芝麻、盐做成),准备收割麦子。晋南,麦收是庄稼人一年最大的事情,也是中原一带农村最重要的农事。风吹麦浪,暑热升起,麦熟好闻的气味弥漫开来,劳累的农人从中嗅出了粮食的芬芳,也嗅出了大战来临的浓重气息。之所以这样隆重,当然是因为麦子重要。

千百年来,包括我们晋南在内的所有产麦区,麦子就是一切,一切都服从于麦子,有了麦子农民的腰杆子才会硬起来,有了麦子农民的胆子才能壮起来。小麦在我国种植有五千年的历史,几乎与中华文明一路相伴。山西省西南部汾河下游的晋南盆地,褐土和温,水润地肥,尤以适宜种植小麦,本省几乎70% 的小麦面积都集中在晋南麦区。麦,在我们晋南土话中发mia间,去声,重重的音落下来,汗也落下来,苦也落下来,日子才会渐渐好起来。很多出生在北方农村的写作者,包括我在内,都多次在作品中提到麦收的场景。丰收的麦子是农人的美梦,烈日下艰苦疲惫的收麦却是所有经过此项劳作者的恶梦,所以麦田在我的词典里长期与悲壮相伴,却始终与诗意无关。有家乡作家对此有过极具个人感情色彩的比喻,认为麦是“我们祖祖辈辈农民悲壮的命根子,是我们的先辈为之欣喜,为之忧愁,为之血汗,为之人殇的‘天’”。说麦子是命不为过,因为麦子哺育着我们的生命,说麦子是天也不为过,因为麦子关系着黎民苍生,它就是天,比天还大。大唐盛世,倚傍河东。河东盛产优质小麦,唐朝李世民每每出兵都是从河东蒲州上马挺进,河东就成了他的军事粮秣基地,河东的麦子、麦草,变成了士卒的勇力,变成了战马驰骋的力量,也凝固在了昭陵八骏飞奔的姿态之中。河东的麦子可是滋养了唐朝,帮唐朝定了天下的,这麦子还不是天么?难怪李世民继位后颁布的第一道旨令就是大赦天下并免去蒲州等地两年赋税,这是对蒲州的感恩,对河东的感恩,也是对麦子的感恩。麦子让人喜爱,收麦却有着极端的劳累。因为麦子,我对收麦的艰辛有着刻骨铭心的记忆。在我眼里,布谷鸟是不怀好意的,它总是以急切的身影和声音划过田野和乡村的上空,故作惊慌,幸灾乐祸,渲染着紧张气氛。它不是来报信的,而是来下战书的,是看热闹、看人笑话来的。整个夏季收麦,人一直是跟老天赛跑,遇雨遇灾遇害的情况时有发生,长在地里的都不算,收进仓里的才是自己的。晋南人习惯把收麦说成是“收火麦”,意思是说,收麦火急火燎像是打仗,是人困马乏、人嘶马叫、人声嘈杂的一场“龙口夺食”。夺不走的,都归了老天,夺下来的,才是人的口粮。收麦的主要程序是割和碾,晋南人称之为“鏺麦”( po mia)“碾场”。割麦最累也最急,在全靠人力收割的年代,就连孕妇都要下地,有病也有要硬挺着。赤日炎炎、弯腰挥镰,一连多日的高温高强度劳动,一场收麦季下来,体弱的吃不消,体壮的也要掉层皮。往往是收完麦子之后,人们才敢放肆地说一声:还是人手毒哩,刚割出感觉来了怎么就没了呢。其实,此时要说坡上头还有几亩忘了割,刚才还在逞强的那位说不定立刻就都会陷入崩溃。人世间的忧伤,自有人能应对的办法,人能做出最有效的应对其实就是忍住。忍住劳累,忍住腰酸背疼,忍住中暑日晒,不怕慢就怕站,忍住割下去,就是割麦的诀窍。只有割过的麦地让人喜欢,新鲜的麦茬贴着地皮,像刚剃过的头一样神清气爽,让人喜欢的还有麦子终于收回来了,一切劳累都倾刻间化为乌有。相比于割麦,碾麦要轻松、舒缓许多。尽管后来直到麦子脱粒、晾晒还需要更长更复杂更吃力的劳作,但大人们的忙碌从“碾场”开始就有欢聚的味道,孩子们在碾麦场这样盛大的场合也有了欢娱的理由。

如果说割麦可以单打独斗,那么碾麦则需要群体的合作才能撑起像样的场子,男女搭配,有说有笑,互相帮衬着起麦、碾麦、翻麦、扇麦,像是碾场上因合作而来的一场起承转合的乐曲,让人回味。麦场上,大人抽烟、说笑、谈收成、开着各家的玩笑,小孩子在摊开的麦子上翻跟头、编麦辫,玩得不亦乐乎。鏺麦是打仗,碾场相当于收拾战场、收入缴战利品、争取最后胜利的时刻。我总是盼望着鏺麦快些结束,却希望碾场能耽搁得再久一些。小时候,我始终在百思不得其解为何麦子那么重要,它那么累人,却又那么招人怜爱,它分出了勤劳和懒惰,也分出了富足和穷困,它考验着人,又养育着人,它长势喜人的时候,人们高兴,它欠收的时候,日子艰难得没法过。如果有人问我,麦子有什么道理?我会理直气壮地回答:麦子是支撑起中原农村的硬道理!上帝一定是先创造了麦子,然后人类才用麦子去创造村庄和村庄的一切。这个道理浓缩到晋南农村,便是一切道理的答案。

农民辛苦一年的农事,大多是围着麦子转。饲养的大牲口,牛、马、驴、骡,因麦而生,靠麦而长;家里的农具都是以麦为主,为麦而制,大到犁、耧、耙、耱,车、镰、锄、杈,小到簸箕、碾子、拥板、挑页、佯门等等,都是伺弄麦子的工具。至于晋南民俗中最出彩的地方也是因了麦子,面食、面塑、麻花、饼子、糕点、小吃,走亲戚、吃席、过事,哪个不是麦子的徒子徒孙,哪个没有麦子的影子。麦子流淌在我们的血液里,麦子化在我们皮肤的颜色里,当老人们转身离去的那一天,为他们最后送行的还有那个化为灰烬的麦秸芯做的枕头。麦子高高在上,它解救了我们,领着我们一代一代走过无边无际的黑夜白天,我们可能永远也走不出麦子的影子,走过一个麦季,前面还是麦季,麦季就是我们生命的轮回。六月麦黄,布谷鸟的叫声又来了。我似乎嗅见了遥远家乡麦子熟了的味道,忍不住打电话回去问问麦子长势,该不该搭镰?电话那头回话,没有多少种麦子的了,都栽上了果树,收割机转了几天也没有多少活可干。是啊,如今成片果树代替了原来的麦田,麦熟的气味会淡了吗?麦熟的热烈还有吗?这个恐怕无法一下回答。不过,在家乡人的心目中,就算现在以栽种经济果木为主,但一切似乎依然在暗中以麦为参照。种什么,要看比种麦划算还是不划算,如果种树不如种麦,农民一定会伐了树再种回麦子。我知道,不管种桃种李种春风,他们心里都一直有着种麦的影子,因为麦子是他们的根,麦子永远是他们生存的道理。这种道理,我们实践了几千年,它靠得住。风吹衣袂,布谷声切。我分明触摸到了麦芒的尖锐,只是原先锋利无比的割麦镰依然安静地挂在老房的檐下,已经锈迹斑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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